穿梭在上海的弄堂中,常被头顶的花花绿绿所吸引。几根两三米的竹竿或钢管,飘荡着色彩鲜艳的衣物,彰显着摇曳多姿的怀旧风韵,是上海独特的风情。南方人对于太阳似乎有一种崇拜心理,任何物品经过与阳光的亲密接触,才算通过质检。这一点,在母亲身上格外明显。
印象中,洗衣机是家中最勤劳的电器。母亲终日来往于卫生间和阳台,洗衣晾晒,仿佛一位虔诚的信徒。在她眼里,晴天也许与出游无关,但一定与洗晒紧密相连。完成所有的晾晒任务后,她斜倚在阳台的木椅上,望着窗前飘飘荡荡的衣物,小嘬一口绿茶。阳光明媚,衣物生辉,那是她极具成就感的一刻。再待夕阳西下,收回一切,叠好,归纳,又是丰收的季节。
几年前搬家后,家中阳台的窗户改成推拉式,不方便晾晒床单等大件。但是,这些小小的阻碍困不住一个信徒。勘察周边地形后,母亲在顶楼露台精心搭建了不锈钢晾衣架,这里便成为她专属的四件套区域。再后来,这片区域经常被人占用。母亲常抱着一盆衣物兴高采烈地上楼,没多久,又气急败坏地回家。为了占据有利地形,她只能开始早起。天未亮,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进阳台,开灯,倒洗衣液,打开洗衣机。规律的白噪声是一天开始的前奏。天色露白,母亲头戴宽边遮阳帽,被夹在上衣边缘,怀抱一只满满的塑料大盆来到顶楼。先用湿抹布擦一遍晾衣杆,再用餐巾纸擦一遍,搭上床单,整理四角。最后,环绕一周,是检查,也是欣赏。太阳从远处湖面升起,床单笼罩一层金色。她拍拍双手,掸掸床单,重新抱起大盆,心满意足地走下露台。
有时,这种崇拜带有一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劲头。比如,预报小雨转阴,我们即将外出。雨下了又停,天空将晴未晴。母亲坐立不安,不停地刷着手机的天气预报,或者打开窗户,观察天色。临行前,她自言自语,是晾还是不晾?她询问我和父亲,我们一齐摇头。但一转眼,窗外已经飘起了衣服,浩浩荡荡,整整齐齐。环顾四周,家中的窗户是整栋楼唯一的彩色。驱车前往目的地,路程过半,细雨飘在挡风玻璃上,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银线。母亲懊恼,她转头,回家无望。我安慰道,夏季天气多变,说不定家里没下雨呢!回到家,她第一时间冲向阳台检查衣服,是干的?是湿的?还是湿了又干?摸一摸,想一想,摇摇头,于是,所有衣服又重新回到洗衣机,开始新一轮洗礼。
这种执着的太阳崇拜大概刻在家族的基因中。童年时,我与外公抢夺电视遥控器。其他时刻他都会退让,但天气预报是他死死坚守的底线。中央台、省台、地方台,不同时间,一个不落。任我撒泼打滚,他手握遥控器,站在电视前,望着那片变幻的星云岿然不动。院子里总是在晾晒,衣物飘飘如彩旗,与满院花草相映。外公去世后,在他记录生活日常的日历本上,出现最多的就是“洗被子”。几乎一周一次,从未落下。甚至,当年推动七旬老人使用智能手机的初心也是为了更方便、快速、敏锐地了解天气,安排洗衣与晾晒……
由于我的懒惰,这样执着的崇拜已然失传。但每当回到家,盖着阳光烘烤过的被子,闻着蓬松的香气,我感到极其安心。大概,这是日光蒸腾起的生活气息。